009 B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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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他妈的迎新。

  什么他妈的酒会。

  什么人说了什么话,什么人致了什么辞,什么人过来冲他挤眉弄眼的搭话了吗?

  去他妈的!

  这会儿看起来,全像是恍恍惚惚的一场梦。

  一个个僵硬的身体,带着魔鬼一般的电音,蒋易觉得自己就是前一晚刚看完的《行尸走肉》的男主角,骑在高头大马上,俯视着一众冲他狰狞挥舞手臂的丧尸,只不过丧尸们渴望的不是他的血肉,而是眼角眉梢那赤裸裸的嘲笑。

  这么一想,之前狂欢似的图书馆门前大堂里的那场兔子蹦,还真是跳出了品格,跳出了风采,跳成了为他专属的预热伏笔。

  他这人打小没有别的毛病,唯独受不了这种隐晦的屈辱。

  坐下病了吧这是。

  从他初中带着小地方少年的瑟缩,来到沿海一线城市的时候,操着浓重口音的大碴子普通话,被同桌小女生嘲笑开始,从他连去肯德基拿个吸管都要等到服务员往褐色的小方盒子里补充吸管时,想要直接抓一把被制止的时候开始,或者从他听见香香女士在饭局上听别人聊起宝格丽和梵克雅宝时,一边听不懂一边还在努力不懂装懂,被人暗地里递眼色嘲笑开始......

  他带着一颗漂泊异乡的敏感少年的心,就已经开始学着把这些眼角眉梢的神色,都统统压进了心里。

  尽管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他就彻底融入了崭新而开阔的生活。

  尽管徐香香靠自己的豁得出去的脸面,很快让家里的经济条件扯胯似的上了好几个台阶。

  尽管他从来没有对老妈老爸讲过他心里的感受,就像老爸老妈也从来没有对他讲述过生意上的艰难和苦楚。

  但少年还没长成足够坚硬的心脏上,那些岁月的着笔,还是轻而易举的留下了挥之不去的刻痕。

  是一种,隐秘的屈辱感强行压制之后,留下的历久弥坚的后遗症。

  真可怕。

  礼堂里已经嘈杂起来了,不少喜欢凑热闹的人,都拿着手里的小纸条,煞有介事的各处询问着彼此的名字。

  蒋易独自怔了一会儿,闷头穿过人流,挤到门口处,把手里已经氤湿的小纸条往顾仪范手里一拍,“我回去了。”

  顾仪范不甘愿的舍了正热火朝天聊着的小妹子,转头跟到了门外,“诶,你怎么就走了?刚还说一会儿大家要出去吃个饭呢!”

  “大家”就是在宿舍比较相熟的几个人的基础上,再以酒会为依托,衍生出的一些什么熟人啊老乡啊眉来眼去有意向的人之类的群体。

  蒋易非常特别没有兴趣。

  “还以为酒会能有什么特别的呢,”蒋易说,“就是弄点儿三明治,一人一杯酒的满场瞎溜达,连把椅子都没有,腿都站细了!我回去了,刚搬了地方,东西都没收拾呢,回去折腾折腾,明天上课就没工夫了。”

  说得跟真的似的。

  顾仪范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估计也知道他这股焦躁烦闷的情绪是打从哪儿迸发出来的,“那行啊,我也觉得没意思,我跟你一起回去吧,我还没去看看你那临时宿舍长什么样呢。”

  “少来,你玩去吧,”蒋易在他肩膀上推了一下,往后头瞄了一眼,“刚那个女生,都往这边看好几眼了,等你呢!”

  顾仪范跟着往后头看了一眼,笑着抓了抓头,“那......”

  “真不用,”蒋易转过身准备走了,“等我收拾好了,你再来宿舍看我吧,我先回了。”

  “行吧,”顾仪范在后头不轻不重的喊了一声,“再有......什么,你记得告诉我啊,给我打电话。”

  “知道了。”蒋易应了一声,一步一步一直到出了主教学楼,一直到坐上了公交车,避开了那些让他窒息让他晃神儿的目光和面孔,才觉得彻底的缓出了一口气。

  临时宿舍在校外,位置挺偏的,严格说起来,在半山腰上。

  从这里能鸟瞰到大半个怀斯特,可惜白天就是雾蒙蒙一片,晚上没什么灯光,又是黑哑哑的一片。

  宿舍的格局跟校内的大体相似,都是公用卫生间和厨房的样式。

  因为临近开学,临时宿舍很抢手,在学校官网上轻易抢不到,这间还是一个临时换了房子的学生私自转出来的,蒋易要不是赶巧了,估计也接手不了。

  这会儿宿舍里空落落的,一个人都没有,大门都是从外面反锁住的。

  开学前狂欢的日子,估计没人像蒋易这么空闲又低落。

  他推门进了自己的房间,火柴盒那么大点儿地方,门口还立着一扇一米多高的穿衣镜,正对着床,是之前住这里的人添置的。

  胃里已经空了,但没什么吃饭的欲望。

  收拾东西更没有。

  蒋易脱了外衣和裤子,套了件T恤和内裤就扎到了床上。

  四周特别安静,就窗外不时有流浪猫跳上窗台时,尾巴扫过玻璃窗的沙沙声。

  那被推倒和斥骂的画面和声音,特别鬼畜的开始在眼前一遍遍回放。

  只不过除了那种淡淡的屈辱感,愤怒的情绪已经自行消化平淡下去了大半。

  以后还会见面吧,见面了还说话吗?

  蒋易非常细致的把当时的情况又一帧一帧的在心里过了一遍,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下意识的给葛筝开脱,可对方当时似乎真的有些心不在焉,连余光的落点都未必落在了自己身上。

  那么......自己会不会是被误伤了一回?

  不知道。

  也不想知道。

  爱谁谁吧。

  蒋易琢磨了一会儿,脑袋蒙在被子里,很快就迷迷糊糊的带了困意。

  也没做什么有的没的梦,除了后脑勺有点儿一抽一抽的疼,肚子里饿的小声嘀咕了几声,别的画面基本都被他强制屏蔽掉了。

  “唉。”背后有人深沉的叹了一口气。

  蒋易脑子里一个激灵,操。

  “唉。”叹息更绵长了。

  外加上肩膀上似乎又被人轻轻的推了一下。

  蒋易脑子完全清醒了过来,就是身子还有些发沉,他眯着眼睛,就维持着侧身向墙内的姿势缓缓起了身,横着跟只螃蟹似的挪到窗边,一把推开了窗户。

  外头正在下小雨,淅淅沥沥的自然声顷刻间涌进了室内,覆盖掉了真空一般诡异的宁谧。

  蒋易这才长出了一口气,拍亮了灯,怒视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在心里把讲鬼故事的顾仪范拎出来凌迟了一百零八刀之后,视线才落在了那面穿衣镜上。

  姥姥小时候和他说过,镜子不能对着床,人睡觉的时候意志涣散,看见镜子容易发虚,自己一贪玩就溜了,路过的小鬼就容易钻空子。

  所以也怪他自己,刚刚睡觉前无意识的瞄了两眼镜子,就把顾仪范这厮的鬼故事连续剧又给续上了。

  蒋易抬手看了看时间,居然已经晚上十点多了。

  搁滨城这个时间还车水马龙呢,在怀村儿的半山腰上已经万籁俱寂了。

  正醒着神儿呢。

  宿舍的房门突然被砸了几下。

  蒋易心头一跳,直觉不像是室友的敲法。

  他揉了揉眼睛,上前去一拉开房门,就看见两个穿着灰绿色制服的校工站在门前。

  后头那个男校工没说话,门前这个不太高但很胖壮的中年女校工却一脸凶恶的说:“请出示一下你的学生卡!”

  “OK......”蒋易脑子还没回过舵,愣了几秒,才转回身,从书包里掏了半天,也没掏出来,心里一焦躁,一股脑儿的把包里的东西稀里哗啦的全倒在了地毯上,跪着拨弄了半天,才想起学生卡和公交票一起放在了裤子兜里。

  蒋易回身快速套上了一条运动裤,又从正装裤子里掏出学生卡,连公交票一起递给了门外的女校工。

  女校工来回仔细辨认了一下蒋易的脸和学生卡上的照片,回头对男校工说了句,“没错”,然后将学生卡又递了回来。

  蒋易到了这会儿,还是一头雾水的状态,不知道门外这俩人抽的什么风。

  女校工对着他拍了拍手,“快,给你十五分钟,收拾你的行李,你不能再继续住在这里了!”

  “什么?”蒋易皱眉看着对方,“我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我是怀大的学生,为什么不能住在宿舍?”

  “你没明白吗?你住在这里是非法的!”女校工粗着嗓子十分严厉,“你没有在网上申请,也没有去学校办转租手续,学校的宿舍禁止私下转租,你无权住在这里,你,还有租房给你的人,你们都是非法的!”

  “啊?我......”蒋易就感觉像是有一颗雷,从兔子蹦的时候顶在脑袋顶上,延时到了这会儿,终于炸了,“不是,”他往前走了一步,虽然知道女校工说的似乎没什么逻辑问题,可声音也高了起来,“我确实不知道这个规定,我感到很抱歉,可现在都已经这个时间了,能不能让我明天早上再搬?我保证明天一早,肯定搬!”

  “不行!”女校工一招手,那男校工便表现出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来,“规定就是规定,马上搬!你已经浪费了五分钟,我们在门口等着,你还有十分钟收拾行李!”

  蒋易木然的关上了门。

  站在床边愣了一会,猛地一抬脚,把那边穿衣镜踹了个稀碎。

  然后......没什么然后了,他一言不发的从床下拽出行李箱,开始收拾东西。

  所幸前一天才搬来,除了一些必要的日用品,大多东西还都没展开,一些笨重的大件儿,也还寄存在顾仪范的宿舍里没带出来,但零七碎八的东西划拉起来也够要人命的。

  平时耐着性子一件件收纳的时候,还讲究个空间的合理利用。

  此刻根本顾不上那些了,胸口压着的气旋,能直接顶起一座山丘。

  啊,越过山丘,才发现无人等候......

  什么玩意儿!

  越塞越急,越急越塞不进去,行李箱的拉链死活都拉不上的时候,蒋易甚至有冲动直接把箱子顺着后窗全给扔出去了事!

  一直到拽着箱子走出宿舍门的时候,他的手都是抖的。

  女校工一成不变的脸,在他站在走廊里之后,才上前推门走进了宿舍,四处看了看,退出来,要过他的钥匙,反锁了门,然后把钥匙装进口袋里,“让租你宿舍的人,明天上午到校务办公室来领钥匙。”

  蒋易没说话,低头拖着箱子往外面走。

  “同学!”女校工在后面叫了他一声,快步走上来,声音和刚刚催促他打包行李时简直判若两人,“如果你今晚没有地方住,学校可以提供临时住所,住一到两晚都可以,要我帮你联系吗?”

  蒋易看了看她......

  这位大姐,敢情您是偷学过《孙子兵法》吗?

  但这种虚张声势的策略里,包含着对蒋易会耍无赖不搬的阴暗揣测,让蒋易猝然变得比刚刚打包行李时的情绪更憋闷了。

  “我......”蒋易话刚出口,就快速收了声,因为大门角的铃铛十分清脆了响了起来,是同宿舍的学生回来了。

  进来的三个学生,有一个是昨天打过招呼的,另两个全然陌生。

  当灼灼的目光在“他-行李箱-校工”之间来回逡巡的时候,蒋易非常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时候哪怕有个人过来问他一句怎么了,他也能用粗枝大叶的解释来稀释掉这份尴尬的处境,可......没有,连那个打过招呼的学生,也只是错愕的往旁边退了退,和另外两个人闷头不声不响的走了进去。

  “要我帮你联系住处吗?”女校工等人都过去了,又问了一句。

  “不用了,”蒋易摇了摇头,有些颓然的说,“我去住B&B。”

  女校工耸耸肩,没再说什么。

  夜已经黑透了,路面都是湿滑的。

  路灯的间距都很大,照的到脚下,却找不见前路,远远近近的黑暗里,也不知道都趴着些什么。

  下山的路有很多条,但过了几排房子之后,就是大面积的荒芜了。

  中途路过一个公园的时候,蒋易回顾了一下自己的影子,别说,还真他妈有几分丧家之犬的味道。

  手机就拿在手边,他刚才拨了一个给租房给他的学生,没人接。

  他可以联系顾仪范,但现在公交车已经停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到校内宿舍去,而且......即便关系很好,他也还是不想让顾仪范在一天之内,见到如此窘迫的自己,twice。

  给家里打电话?香香和老蒋?说嗨,你们的儿子流落街头了,刚刚被从宿舍里驱逐了,场面宏大,荡气回肠,小蒋离开时气宇轩昂,风度不凡......去他妈的。

  去B&B?关键他只知道镇上没有酒店,只有一家等同民宿水平提供床位和早餐的B&B,可具体位置在哪里,他还真是不知道。

  也不是特别想知道,至少没那么迫切。

  那种无能为力的沮丧,和透着迷茫的屈辱感,快要将他在这一秒的情绪拖入谷底了。

  嗯,就是迷茫,那种身在异国他乡,弱小可怜又无助的迷茫。

  真没出息啊,突然这么想哭呢。

  公园里有个转椅,好像聚了几个人,模糊的看不清样子,但有星星点点明灭的火光,如果是当地的混混儿就更雪上加霜了。

  蒋易拖着箱子横穿到了马路的另一侧。

  没走几步,又看到迎面一个歪歪斜斜的踉跄身影,魁梧的身型,拖沓的步伐,很明显是个喝醉酒的壮汉。

  操了。

  蒋易拖着箱子,又转回了马路的另一侧。

  公园里开始有人指着他这边的方向发笑,紧接着就引起了一片哄笑。

  蒋易真觉得自己二十年来积攒的自尊心,就这么大半天全都被抽剥干净,埋在阴沟里践踏,一点儿没剩下。

  也许再过个几十年,他功成名就了,挥斥方遒了,再转回眼来回望前路时,这屈辱漂泊没着没落的一夜,根本就挤不进他人生波澜坎坷的top10 ,可他知道,这一刻的感受,他必将永生难忘。

  唉。

  雨飘了一阵,刚好淋湿了他全部的头发,就停了。

  身后亮起了车灯,照着他的脚下。

  这车跟了他好一阵了。

  可他一直都没有转身确认。

  如果车里不是他以为的那个人,那对方这样跟着他的意图,也许会带来无法预知的可怕后果,他真的有些害怕。

  如果车里是他以为的那个人,他......最不想在这种时候,见到那个人。

  但该来的总归会来,很快他感到车提了点速开到了他的身边,又并行了一会儿,车窗上屈臂搭出一截胳膊肘,一个熟悉的声音问:“需要帮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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